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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里有一个故事

奥尔镇深夜的一家小酒馆,雪地上歪斜着几行深浅不一的脚印。

灰褐色的雪橇挨着墙边,雪橇犬们喘着气,大团大团的水雾。橘黄色的灯光里忽闪着两三个人影,樱桃热啤的香气阵阵渗出门缝。碰杯的叮当声轻轻传来,其间仿佛有一人开口说话:“天气好久都是这样,依我看……嘿!别动那个——在这儿呢……帽子,我的帽子……可不是嘛,再来点儿——你呢,你什么时候往那去……老兄,今天可是太晚了……我这里有一个故事,你愿意听听吗?”

一间屋子,一间小木屋——这里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些。

屋子呈黝黑色,应当是年纪的缘故。九月初下过的第一场雪,到这时已在屋外积起一尺余深。什么地方有一棵树,深灰色,歪歪扭扭,像某种奇特的剪影。屋前被雪覆盖的或许是一大片空地,中间浅浅的雪橇轨迹隐约表明这里原有一条路。如果你站得远一点,再远一点,在半空中看这屋子,一天当中的某些时刻,你会误以为自己在一张黑白照片之中。

就像那种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杂志册子,人们百无聊赖时会随手翻看——封面是一幅拙劣的纽约客风格漫画,翻几页都是些杂乱无章不知所云的政论文章,排版混乱,印刷粗糙,你几乎要扔下它。然后突然地,某一页出现一张黑白照片,一间小木屋,一棵树。这不是什么美丽风光,或者历史遗迹,或者什么事情的发生地,但是你会莫名地被它牢牢抓住,好像在某一个瞬间你感到这是你幼年时曾经到过的什么地方,皮球从马路的另一边滚过去,慢慢停住,你跟着跑去,抬头——一张黑白照片。

风景像照片,或者一幅画,这并不是理所当然的。总有一些人会把事情看作本该如此——画一处风景,或者拍一张照片,哦,好了,他们会说,就是这样,它们是相似的。比如从地上偶然拾起一片枯叶,你握着它微微蜷曲的黄褐色叶柄,感觉树的一部分生命在拇指和中指的缝隙间流过。你兴致大发,你是如此强烈地想找人倾诉,以至于你会以为自己明白了这一切。

然而并非如此。有人画得很传神,有人偶然拍到一张好照片,有人会试着用语言或者文字来解构他们看到的一切。但一件事物之所以成为它自己,并不是在一个过路人拇指和中指的缝隙间就这样发生的。一处风景背后有几十亿年的地质变化,有无数动物植物留下痕迹,有风霜雨雪和刺眼的阳光——可能若干年前这里也像其他所有地方一样炎热——还有无数的人和他们的呼吸。

至少在奥尔镇,你不会这么快了解一个地方。

魁北克的东北面,寒冷,夜晚总是很长。四五百人口,只有一条东西走向的主要街道,街道中部是一棵巨大的冷杉,年纪比这小镇子还要大些。每年进入冬令,树上就已经挂满彩灯和糖果。街道的尽头是那没名字的山,黝黑色的屋子;九月初下过的雪,深灰色的树;一幅剪影,一张黑白照片;一幅画,一些句子。

这里的呼吸总是带着点喘气声,伴随一阵弥散的水雾。壁炉里噼噼啪啪的声响裹着从四面八方刮来的风在街道上游走,时不时会把人绊个踉跄。沿街走去,依次是酒馆、杂货铺和糖果店,夏天的街角偶尔也有人卖花。当然,冬天才是这里的常客,醉醺醺的,甚至带着点儿骄傲的神气,一遍遍宣示这对这个小镇子的主权——有时一场大雪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落下来,从街道尽头的山上开始,从那间小木屋开始,从那棵歪歪扭扭的树开始。小镇变得单调和乏味(在彩灯挂起来之前),变得扁平,变得松软,然后逐渐变成一幅画,变成一张黑白照片。后来慢慢地会有人出门活动,踏进噼啪的声响,踏进游走的风。醉醺醺地,他们开始谈论生活。

你不应该在了解一个地方以前说它像什么,等到你开始理解一个地方,你会发觉之前的那幅剪影,那张黑白照片,画或者句子,都慢慢失去了它们曾引以为傲的样子——就如同你突然在黝黑的屋子墙壁上看到一扇窗户,微微泛着光,像一句含糊其辞的话;然后你发现视野里走进来几个人,那句话似乎是他们正在争执的什么东西。你于是想弄清楚之前的剪影里有没有这扇窗户,或者那几个人,你用力重塑着脑海里那个形象,以至于整个画面开始起伏和闪烁。一阵风把屋子吹得直哆嗦。

酒馆的门晃了五下,微醺的气息蹒跚扑在雪地上,于是那雪也醉了,径自颤巍巍往下躺。雪橇犬们从浅梦中惊醒,立时吠作一团。拿着厚毡帽的手望里边挥了几下,算是道别。

这时正是夜里两三点钟光景,小镇路旁稍有灯光。松软而明亮的雪地上,一架雪橇缓缓滑行,主人含含糊糊地朝他的狗喊话:“伙计!——”

他咳嗽了两声,眉毛微微上扬,一只手在空气中忙乱地舞动,似乎要开始讲一个故事。

“那天也是深夜啊——可能比今天早一点儿,你说现在几点来着?——那天,我和我的六条狗一起到镇上。天哪!伙计,我一年就来这么三五次啊!那是圣诞期间的某一天吧,我来买过冬的东西——是的,冬天早来啦,你听我说——我一个人住在那山腰上,山脚下是路易斯一家。我常常忘了时间。

“我是说,只有在我需要什么东西的时候,才会载着我用木头做的小玩意儿来镇上卖——那山上的木头好得很——我买的东西可没有什么固定,我什么都看看,嘿,就像我从来没见过一样。

“那天实在有些冷,于是我下山来。路易斯的小女儿告诉我他们刚去买了糖果,问我要不要。我正要去买哩,我告诉她说,过节嘛!我于是去买糖果,那路上可是冷啊,比今天还冷一点……嘿, 伙计,你在听吗!”

狗们受了一惊,脚步也乱了,又是一阵吠叫。路边亮着灯的房子里,一个小男孩探出头来,“晚安,小宝贝们,你们这么晚要去哪里?”

语言是一种掠夺,受害者是未知和沉默。

很少有人明白这一点——事实上,这应该成为我们的准则和信条。

奥尔镇的人们似乎比别处更珍惜未知和沉默。一年当中,除了节日前后的半个来月,在这里发出声音的只有风、喘息和炉火。如果节日被视为出口,入口是什么呢,那些积郁在我们身体之中经久不散侵蚀着我们向往和生命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这时已是节后的半个月,冷杉上的彩灯大都已经卸下。在奥尔镇,这该是语言退场的时候——没有人愿意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更何况,酒的价值在于醉意而非交谈。

忽然雪又下了起来。几乎没有风,雪花们不飘舞也不翻腾,只是缓缓下坠,仿佛整个宇宙的星星都要盈盈落到地球上来。

借着这星光,小男孩于是看清了,在那雪橇上正仰躺着一个醉醺醺的老头儿,星星落在他的鼻尖,颤抖几下,便消失了。“啊,晚安,老爷爷。你不住在镇上吗?”

狗们还没缓过神来,在这大雪之中它们有点不知所措。平日若是下大雪,老头儿准会急匆匆地喊它们去那间小屋子。那是林子深处,途中往往会经过一棵大树,雪橇就停在那树下,然后老头儿就神秘兮兮地绕到树后面,它们追过去时,就只剩下几个脚印了。老头儿从来不会说他去了哪里,为什么它们总觉得是一间小屋子?树,木柴;咖啡的浓香,炉火,躺椅——大概是这样一些朦胧的感觉,它们就这么等着,时间很快便过去——是的,一定是一间小屋子,一间小木屋。

但现在主人没有朝他们呼喊,于是它们歪着头,竖着耳朵听——

“哦,是的,是的。你去过那山上吗,孩子?前面的那座山——我住在那里。”

小男孩仔细想了想,他去过哪里呢?客厅,阁楼的储物间?路的那头,或者莱尔家?糖果铺,镇子中间的大圣诞树?圣诞节的时候——大概是半个月之前,那里总是聚着不少人。就是那时候他在树下捡到了那片漂亮的糖纸,皱巴巴的,但他一眼就发现它可爱的地方——从不同的角度看,糖纸的颜色柔和地变化着,仿佛流动的彩虹——它至今还在小男孩书桌的抽屉里。那本他从来也不会看的书中间某一页,藏着一片流动的彩虹。但是他并不觉得自己去过那山上,如果去了,他会记得的。

“没有,老爷爷。我妈妈说那山上住着一个怪脾气的老头。他们是这样说的。”

老头儿知道这是在说他,因为除了山脚下的路易斯一家,只有他一个人住在那山上。

“好吧。再见,孩子。再见。”老头儿想举起毡帽挥一挥,忙乱中却什么也没摸到。

“再见,老爷爷……”小男孩大概没有意识到老头突然的不悦,他只是有点儿困。雪越下越大,小男孩缩回屋子里,外面又传来一阵犬吠。

老头儿这时有点愤愤不平,他发现帽子正攥在另一只手里。于是他抬手朝空中扬了扬。

前面是大片的旷野,雪又下大了,打在地上还伴着啪啪的声响。狗们飞快地跑着,身后小镇的点点灯火霎时就不见了。老头闭上眼,感觉醉意在身体里打转。昏昏沉沉,再一睁眼,他发现自己又回到镇上。

从某一个时刻开始,我们仿佛只为了那些瞬间而存在。

一个阴雨天,你纠结着要不要出门,长柄的蓝色雨伞斜倚在入户的衣帽架边上。门是半开着的,偶尔有些雨丝飘进来,夹杂着很远很远处一只蝴蝶振翅的微息。桌上是正要进烤箱的枫糖饼,你意识到常吃的那一种奶油刚刚吃完,晚餐似乎是必要的,但一整天的蒙蒙细雨又送来不出门的好借口。你的食指在门把手的边缘轻颤,门外一辆红色轿车匆忙驶过,你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思绪是一种流体,有时甚至可以用手触摸。更多时候,我们只是在河流中搅动小小的漩涡,然后盯住那涟漪四散开去,直到它拍在河岸上才倏地惊醒。

但偶尔,我们会进入漩涡之中。有的人称之为梦,有的人称之为生活。

奥尔镇并不是一个交流梦境的好地方,当然,生活大抵也如此。人们总是喜欢这样的话题,即便大段大段的话囫囵出口找不到听众,他们也乐此不疲。无疑,这喜欢只限于说,而听是另一回事。奥尔镇的积雪总是太厚,那些没有被别人抓住的句子,往往就藏进某一片雪花里。老人们说,能听懂雪花的语言,就能听懂一切。

可惜,雪花总是沉默。

首先唤起官觉的是一阵刺骨的冷。雪花沉默着从老头儿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钻进去,在血液中慢慢流动,缓缓凝结。像是任何一个冬天早晨,刚刚掀开被窝而头脑还在半梦半醒之中的那些时刻。老头儿努力定定神,还未等看清眼前的屋子和来往的行人,便被撞了个踉跄。

是在采购节日礼物吗,街上喧闹的人声伴着圣诞歌曲的旋律阵阵传来。面前是一间小木屋。

老头儿没有见过这屋子——这可是在镇中心,怎么会凭空冒出来一间小屋子?屋子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些涂鸦,屋顶上还立着一个雪人,挺着胡萝卜似的长鼻子,透过纽扣状的眼睛打量着难得热闹的奥尔镇。雪人扫帚般的手臂高高举起,老头儿忙向他挥手致意,不知不觉便到了门前。木板门吱呀呀,老头儿拍拍靴子上的雪,把门带上。

屋主人显然刚刚出去,桌上的浓咖啡冒着热气,暖橘色的灯光同雾气彼此试探着,屋子中间的一张躺椅还在微微摇晃。壁炉里的火似乎刚点燃,不由得让人怀疑屋主人的去向。镇子中间,突然冒出来的一间小木屋!老头儿感慨自己对这小镇的生疏——一方面来自他的独来独往,另一方面则是流逝得太快的时间。这时老头儿想起他没有来得及开口的故事,或许,等到屋主人回来,他会听老头儿讲。

老头儿于是在屋里等着,他扶着壁炉旁的墙壁,数着柴火的噼啪声。过去多久了?屋主人迟迟也没有回来,老头儿喝掉了桌上快要凉透的浓咖啡,在躺椅上睡着了。暖橘色的灯光还在轻轻摇曳,炉火的噼啪声渐渐消失,老头儿感到又一阵凉意。门没有关好,还是屋主人回来了?睡梦里的感觉总是比醒着真实得多,它们穿躯而过,带走我们对于现实的期待。可是为什么偏偏是梦呢?

身下的躺椅突然剧烈晃动起来,像是在急速前进,冲出小屋子的窄门,冲破熙熙攘攘的人群,冲过亮着灯的那些街边房屋,冲向旷野,冲向旷野里长出的山峰,像一幅正在创作的画。身上的冷变得具象,仿佛是一片片雪花飘下来,带着月亮和群星的冷漠,在老头儿身体上融化。老头儿想要醒来。他闭着眼睛直视黑暗,力量向四肢涌去,喘息声越来越重,却完全动弹不得。就是那种你明知道自己在梦里的梦,有时人们说这是雪精灵在被子里施了魔法,不想你醒来。老头儿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终于感觉到右手慢慢抬起来,有了属于自己的重量——他吃惊地发现帽子不见了。躺椅还在摇晃着,老头儿终于感觉蓄足了力,右手在半空中挥动,像是不会游泳而意外落水的人。

老头儿猛地坐起来,感到眼前一黑。待到回过神,黑色里涌进无数的白——这是雪花。厚毡帽牢牢握在左手上,雪幕后面棕灰色的一团,木头,小屋子——这是他的家。

路易斯从来都不是一个健谈的人,奥尔镇上似乎也没什么人会提起他。他在山那边的木材厂工作,整天的活计是和不会说话的木头打交道。

同事们都叫他“锯子路易斯”,他就坐在那儿,木头堆的东面一个背靠群山的角落——他坐在那儿锯着木头,像一把锯子。不怎么见他停下,除非偶尔有林子里的鸟雀误打误撞飞到木材厂里来。这时候他突然就活过来,由一把角落里的锯子,变成一个人。他会一面注视着慌乱的鸟雀,一面笑着跟同事们问好,仿佛同事们总是和鸟雀一起到来。

下午两三点,卡车装走了最后一批木材。木材工人们并不急着回去,天色还不太暗。闲聊时,同事有时也问起跟他邻居的老头。人们知道老头先前并不住在山上,那时只有路易斯和他的未婚妻莱莉住在山脚下,靠着木材生意营生。后来不知道什么人开了木材厂,山上的树不再允许私自砍伐。路易斯成了木材厂的第一批工人,莱莉到镇子里的唯一一家百货商店做了售货员。

某天有个陌生的老人来敲他们家门,问路易斯借锤子。当时莱莉刚刚怀孕,仲春时节,山坡上甚至有些不知名的野花。路易斯跟着那老头儿到他家去帮忙,这时他才知道自己有了邻居。从山脚到山腰大概四五分钟路程,山路很平坦,碎石子反射着阳光,也有鸟鸣声从林子里阵阵传出来,时间慢慢融化成一湾溪水,绕着石子路流淌。这是路易斯至今还时常会记起的场景,十二年过去了。

但对于老头,路易斯了解的并不比其他人更多。一个突然出现在镇子上的老头儿,带着六条半大的雪橇犬,在山腰安了家。有人说老头儿是从温哥华专程来奥尔镇安度晚年的背包客,也有人说老头儿是从奥尔镇出走,在外打拼大半辈子又回到故乡的土地。故事总是在口口相传中失去它们原本的样子,有人说老头儿在镇子上有一间小木屋,屋子带着雪精灵的魔法,一般人寻不见。他平日里生活在那山腰上,下大雪时却总是出现在镇子中心,不知从哪里突然就冒出来,手里攥着他的厚毡帽。

其实老人总是想找人聊他的故事,但人们当然更喜欢自己反复猜测。毕竟奥尔镇这样的小镇子,很多年也不会有什么新的故事,在谜底揭晓以前,无聊的人们更愿意在茶余饭后一再咀嚼谜面。

老头儿睡了整整一天才从床上起来。雪还在下,一天或者两天,并没有什么差别。

只是他总是想找人讲讲自己的故事。一想到这镇子上的人们错过了这样的好故事,老头儿总是惋惜他们的浅薄。夏天里总有一段时间雪是会化的,雪里藏着的那些话,那些被忽略的句子,就这样在镇子里飘来飘去。这时它们早已无法再被听到,只是那么飘着,风吹日晒,成为奥尔镇无人知晓的历史。老头儿害怕自己的故事来不及讲出口——他决定在春天到来之前离开。

奥尔镇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魁北克的东北面,寒冷,冬天和夜晚一样长。四五百人口,只有一条东西走向的主要街道,街道中部是一棵巨大的冷杉,年纪比这小镇子还要大些。每年进入冬令,树上就已经挂满彩灯和糖果。老头儿住在街道尽头的山上,山脚下还有路易斯一家。关于这里的一切可以在两三句话之内讲完。事实上,任何一个地方的故事都可以在两三句话里讲完,人们带着故事来,又带着故事离开。一个地方就是一个容器,玻璃的,塑料的,或者铁的铝的,把里面盛着的东西悉数倒去,只留下那些风里不再被听到的句子。奥尔镇不值得留恋,因为在这里什么也不会发生。从树上取走彩灯和糖果,树是不知道的。

老头儿决定把那个故事写下来,那个关于木屋的故事。已经决定了,写完这个故事就把它交给路易斯的小女儿,她一定会用最好的糖果跟他交换。她会谈起节日,咯咯地笑;她会告诉老头儿自己马上就要去上学,带着他送的木头玩偶;她会试着读一两句老头儿写的句子,然后因为不认识字跑开去玩些别的什么。她不会对老头儿说再见,没有谁会对老头儿说再见。老头儿感到懊悔和难为情,这样的故事没有送出去的理由,奥尔镇或许也没有真正愿意保存这个故事的人。

雪还在下,老头儿坐上雪橇。

路易斯的小女儿叫玛莎,她最喜欢的木头玩偶也叫玛莎,这当然是她自己起的名字。

玛莎吃过早饭,爸爸早已经去木材厂工作,妈妈这天休假,刚刚出门去给上中学的姐姐寄春天的衣服。时间还很早,她将会一个人在家度过大半个上午。她发现门口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沓信纸。

“我这里有一个故事,关于奥尔镇……木屋,下雪天……我不喜欢这里的人,他们总是忙着发呆……”

玛莎想,这是山腰上的老头儿写的,不会有别的人碰巧路过。她认识不少字,甚至可以读出声来。可是她读不明白,这些字不像是为了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而写下,倒像是为了对这个故事避而不谈。玛莎不明白老头儿为什么招呼也不打就离开,她也不知道老头儿会去哪里。她觉得外面的世界是一个放大版的奥尔镇,在世界中间的某一条大街上,种着一棵圣诞树,冬令到来,树上挂满糖果。

老头儿最后一句话写的是木屋里将不再有人居住,玛莎一字字读过去,快到中午了,妈妈从镇上回来。“再见”,玛莎读到。

“什么?什么再见?”莱莉不明所以。

“明天我想去镇上玩!”

十一

镇子中间有一间小木屋。屋子里壁炉还在噼啪作响,桌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浓咖啡。

奥尔镇每个人都知道这儿有间小木屋,但因为隔着半米高的树篱,从来没有人进去过。人们只知道里面住的是一个怪脾气的老头,像这个镇子一样老,像镇子中心的那棵冷杉一样老。老头儿有时会去山上,有时就住在这里。他没有什么熟人,只有酒馆里的人会向他问好。人们偶尔会谈起老头,他们说奥尔镇是他一砖一瓦建起来的,冷杉也是他亲手植下。附近村子里的人慢慢都聚拢到奥尔镇来,后来甚至还通了火车。

有人说老头儿其实就是雪精灵,是这个镇子的守护神。这样的童话是讲给小孩子听的,小孩子不知道雪其实只是另一种水,从世界每一个角落聚拢起来变成一片片雪花,又在每一个夏天融化回到那些不被人知道的角落。

后来没有人在镇上见过老头儿。

玛莎已经可以认全那沓信纸上每一个字。她有时会去那镇上的小木屋里坐坐,学着煮一杯浓咖啡。她不喜欢喝咖啡,也不喜欢壁炉。名叫玛莎的木头玩偶摆在壁炉上的装饰画边上。

玛莎知道奥尔镇最喜欢的时刻是春天傍晚。山上的雪水有时会一路流到镇子边上来,从山腰的屋子旁流下来,有时可以看到太阳悬在镇子中间的冷杉树上,孩子们借着一天当中最后一点阳光嬉戏打闹,成人们从各自工作的地方走出来,聚在街上。玛莎不喜欢吵闹,她背对着奥尔镇,手里拿着那些信纸,她很高兴自己已经可以认全所有的字。信纸中间夹着一张照片,她今天才刚刚发现。

照片里屋子呈黝黑色,屋外是厚厚的积雪。一棵深灰色的树,歪歪扭扭,像某种奇特的剪影。照片背后还写了一行小字,玛莎念出声来:

奥尔镇没有什么故事可以讲。雪花记得的才是这里发生的。再见。

玛莎说,再见。